第29章 风陵园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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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下秋色老梧桐,山上桃花始盛开。

乘坐的纸船破开云海,落在一座不高不低的峰峦之上。

这座白鹭洲“小有名气”的佛门世家规模不小,一大片碧瓦朱墙的府邸,襟江带湖,各抱地势。

众人在高处俯瞰,清晰地辨认出这些府邸和长廊组成了一个显眼的符号——卍。

气象万千,蔚为壮观。

“这是鄙府的法阵。”那个叫樊妙仪的女子在一旁解释,她弟弟樊清和忍不住兴奋地搭腔:“还请佛子讲习佛法的时候,也能指点一下这法阵该怎么摆才能省钱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戳一记脑袋:“你是想更方便逃出去玩吧?”

“哎呀,姐姐你别在外人面前拆穿我。”樊清和摸着脑袋嘀咕。

府邸的路面以青石板铺就,泛着一层盈盈水光,经过时能清晰地倒映出人影,像行走在烟波江南的雨巷。

庭院布置得十分精巧,有梯桥架阁、岛屿回环的园林,草木权舆,风吹过时便翻起一阵碧浪。

内阁庭院外是一片巨大的场地,四周黄幡飘扬,密密麻麻坐满人,清一色的姜黄法衣,安安静静地打坐,没有一丝声响,众人从洞桥上经过时,只为首那人站了起来,朝着樊妙仪遥遥行了一礼。

“这是风陵园弟子,平日便在这里修行。”她有些羞郝:“小家小户,班门弄斧,让诸位见笑……咦,姜剑主?”

她发现姜别寒目光定定看着一处,没听到自己讲话。

不止姜别寒,其余五人也在看那个地方。

游廊尽头是一株枝繁叶茂的树,巨大的树冠宛若一把绿伞,郁郁葱葱,枝叶间缀着星星点点的花朵,往下坠着盛开,像一只只浅黄色的铃铛。

这花的样子,很是眼熟。

樊妙仪奇怪道:“这株树有什么问题吗?”

“没什么问题。”姜别寒回过神:“就是第一回见到活生生的浮屠花,有些好奇。”

“在中域或许是头一回见,不过据闻西域明王殿的黄沙中,栽植了成千上万株浮屠树,济慈寺里也有一株。”薛琼楼接过话,瞥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和尚:“我没有去过济慈寺,不过想来天下佛门,以浮屠为尊,香台上皆供奉此花,我说的没错吧,佛子?”

明空坦然笑道:“檀越知道的很多。”

樊妙仪附和:“公子说的没错,这株浮屠树正是五十年家父重金请出明王殿,移植到鄙府来的。”

薛琼楼视线移过去,微笑道:“能让我们过去看看吗?”

樊妙仪没有多问:“自然可以。”

嫩黄的花朵有半只手掌大,素白的花蕊掩藏其中,拿指尖轻轻拨弄,还能看到流连春花的小虫从里面飞出来,一溜儿化作眼角一抹黑点消失。

“咦,刚刚是有钟音吗?”绫烟烟掩了掩耳朵:“还是我耳朵出了问题。”

夏轩附和:“我也听到了,好像有人在我耳边撞钟。”

“这是佛门梵音。”明空和尚闭眼聆听,双手虔诚合十,“浮屠花动,便有梵音响彻。”

白梨也笼住耳朵,声音在脑中回响,悠远又厚重。

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,夕阳半张巨大彤红的脸沉没在地平线之后,万里无云。

一片平沙万里的荒漠,一座古意沧桑的孤亭,一位披着暗红袈裟的赤足僧人,手中一根沉甸甸的圆木,撞响一座风沙侵残的巨钟。

影子和钟声,都在夕阳中被拉得无限长,一直拉到地平线尽头。

梵音传递给人的,便是这样一幅满载厚重史诗感的画面,钟声消散在耳畔之际,有个人从傍花依柳的游廊旁缓缓靠近。

那人约莫凡人而立之年的外貌,满头乌发拿木冠一丝不苟地束起,面庞硬挺瘦削,剑眉入鬓,称得上俊朗,但眼窝凹陷,眼下挂着两团乌黑,面相无端多了几分阴蛰。

等他整个人都从茂盛草木后露出来时,众人不由吃了一惊——他坐的是一张轮椅,垂在轮椅下的两条腿,畸形扭曲。

这人大概便是她在纸船上提及的,腿脚受伤卧病在床的夫君叶逍。

男人隔着一片垂满紫藤萝瀑布的游廊,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繁茂的花串,对众人的到来视而不见。

樊妙仪面色微微一变,众人自然知道要回避人家夫妻间的事,立刻或抬头望天、或谈笑风生,转移视线话题。

樊清和站在一旁默不作声,自这个男人出现后,面上笑意便消退得一干二净,闷闷不乐地站在一旁。

樊妙仪快步上前,弯腰在他耳边轻声细语,男人敷衍地朝众人点了点头,又一言不发地推着轮椅走了。她松了口气,朝众人歉然道:“夫君自从患上腿疾后,时时会出来晒晒太阳,但他性子孤僻,不大喜欢热闹,还请几位莫要介意。”

众人自然没有不悦。

过了姹紫嫣红的抄手游廊,都是一片素青的矮墙,假山竹林错落有致,曲径通幽,两侧浓郁的绿荫掩着尽头一座飞檐反宇的三层楼阁。

众人畅谈这会,白梨斜倚着美人靠翻看话本。薛琼楼坐在对面,手里颠着两三枚圆润如卵的石子,是不知何时从福地溪边捡来的,正无所事事地往池里打水漂。

鹅卵石在湖面上接连跳了好几下,“咕咚”一声吞没,又凭空出现在他手里。

少年坐在光影交错处,铺散在长椅上的袖摆如初冬新雪,湖水碧绿,对岸杨柳如烟,繁花似锦,色彩纷繁,他的存在便让这满眼目不暇接的花红柳绿多了一分写意的留白。

接连打了数十个来回,他无聊地移过目光,盯着白梨手里的话本,“这好像是我借给你的?”

白梨忙着看故事,头也没抬:“是啊。”

“是在看第十三话吗?”

他对自己很少主动搭话,除非是敷衍的应付她的纠缠。现在一反常态,便说明他肚子里的坏水又开始酝酿起来了。

白梨如临大敌,严阵以待:“是啊。”

“第十三话讲的是一个牧羊老人,某一日他发现自己羊圈中少了一只羊,第二日又少了一只,第三日也少了一只……一连数日皆是如此,却又找不到缘由,直到某一日有人看到他邻居半夜时分鬼鬼祟祟出入羊圈,于是这人理所当然地被上告公堂,锒铛入狱。”薛琼楼缓缓道:“你觉得,他到底是不是无辜的?”

他总喜欢这么拐弯抹角地探话,稍一放松警惕,就会掉进环伺已久的陷阱。

“当然是无辜的。”白梨合上书,郑重其事地回答。

薛琼楼一手搭在美人靠的边缘,有些懒散:“怎么说?”

“很简单啊。”白梨压低声音:“因为羊圈里,有一只假羊。每天晚上咬死一只羊,拖出去偷偷吃了,那个邻居只是不小心进了一次羊圈,便被当做了嫌疑人。”

“假羊?”薛琼楼看着她笑,“羊还能是假的吗?”

她声音压得更低:“披着羊皮的狼,就是假的。”

薛琼楼看她半晌,忽地倾身凑近,衣襟上还有昨晚残存的酒香,使得他青涩的眉眼,也染上一丝醇厚,“你觉得如果你是这里面的羊,会被吃吗?”

他瓷白的脸几乎已经近在咫尺,噙着笑意的目光挑衅又玩味。

白梨不退也不让:“你应该问我,怎么才能不被吃。”

薛琼楼微微一笑:“行啊,那我重新问一遍——如果你是这里面的羊,怎么才能不被吃?”

“谁说我一定要做羊,我做那个牧羊人啊。”她清了清嗓子,一手叉腰,胸有成竹地一挥手,好似真是话本里那个宣布主权的主人翁:“如果那只假羊乖一些,保准以后不吃羊,我就不会把他扫地出门。”

手挥过带起一阵轻风,垂在脸侧的冠带被吹得轻轻晃动一下,薛琼楼眼神微微一晃,打量着她,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,已经和初次见面时天差地别。那个在他面前被吓哭的小姑娘,竟成了只胆大包天的肥羊,三番五次地来试探他的底线。

三番五次地掉进陷阱,又三番五次地爬起来,明明对他戒备森严,却又若即若离地凑上来,仿佛……和他一样,也是别有所谋。

“白梨,”他眼底漆黑宛若海面漩涡,“你知不知道,逆流而上只会头破血流,急流勇退才是明智之举。”

她不以为意:“我说好了要和姜道友他们一起北上蒹葭渡,怎么能半途而废?”

薛琼楼看了眼正和樊氏姐弟相谈甚欢的姜别寒,慢慢往后靠去,笼在白梨头顶的身影也缓缓褪去,阳光像水一般泼到脸上,有些灼眼。

机锋还未荡然出声就已消散。

两人都有些沉默。

白梨下巴搁在书脊上,默不作声。

两次都是男女主来救的她,从现在开始她要抱紧男女主大腿,白切黑装得彬彬有礼友善谦虚,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妄然下手。

薛琼楼垂眼盯着水面,粼粼波光在眼底成了点点碎银,仿佛双目含星,半晌才出声:“你知道那邻居为何半夜去他家的羊圈吗?”

她拿袖子挡着阳光,露出的一截手腕几乎透明,面露疑惑。

薛琼楼揶揄一笑:“牧羊人的邻居偷香窃玉,而牧羊人的妻子红杏出墙,两人花前月下……哦,不对,应当是羊前月下。”

白梨猝不及防,恼怒地控诉:“你怎么能剧透!”

他无辜道:“这不叫剧透。”

装得越无辜越是有意为之!白梨气呼呼地去翻结局,就见结局写着——那邻居是牧羊人失散多年的儿子。

和他说的没有半点关系。

白梨傻眼。

“我说了吧。”薛琼楼得逞地笑:“这不叫剧透。”

白梨恨不得把书倒扣在他头上。

还能这样钓鱼剧透的吗?!

作者有话要说:不要学男主钓鱼剧透,通常情况下会被暴揍

明天上夹子,为了保持千字收益会把更新挪到晚上十一点,以后还是老时间晚上六点更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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