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78 无可不忧无可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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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衡做家务的时候,整理放杂物的抽屉,无意看到两张紫竹院公园的门票,截止日期是农历十五。

还差两日。

她问言希,言希的脸色变了变,说是电台发的,过年福利太怪,除了卫生纸白糖奖金,各个公园的门票也发了不少。

又说,老城谁不知道紫竹院公园不要钱,难为他们捣鼓几张门票唬人。

而后转折,僵硬开口——阿衡,没什么好看的,统统是竹子,你想去哪儿,我过几天闲了带你去。

阿衡看他脸色极度难看,清秀飞扬的眉快纠到一起,反倒好奇,笑了笑说——不用麻烦你,我在B城许多年还没逛过什么公园,明天抽空了,我喊着小虾一起去,他今年高考,天天憋在家里学习,怕是要闷坏了。

小虾知道她回来,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,说姐你不要谁也不能不要我啊,谁不知道你最爱的就是我,所以你一定不是故意离家出走的对不对。

阿衡笑,看着那双孩子气的眼睛,嗯嗯点头,姐最爱的就是小虾。

小孩儿摘了鸭舌帽,明亮了眼睛,笑得天真。

年前言希拿了一笔钱帮爷孙俩开了一间杂货铺,家中景况好了许多,只是何爷爷身体一直不大好,衣食住行,需要人照顾。

好在小虾已是个小小男子汉,常常鼓着腮帮子憋出孤伶伶的一块肱二头肌,得意洋洋地秀给阿衡言希看,那样可爱地示意,他已经长大,哥哥姐姐不必担心。

阿衡去找他的时候,念叨着小孩儿小孩儿,可是转眼,小孩子也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皮。

那年,初见他的时候,还是个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模样,低头了,便能看到他盲目崇拜的水汪汪的大眼睛。

他拉着她,姐,你吃不吃糖堆儿,我给你买,前面张伯伯卖的,一个个大山楂,水晶似的糖衣,可好吃了。

阿衡笑着说好。

只是,一串,大半落入他腹中,还搭了阿衡一块干净的手帕——给小孩儿擦嘴!

小虾说——姐,你下辈子做我亲姐姐吧,你正好没有亲弟弟!

阿衡却低了声——我是有个弟弟的,他……同你一般大。

小虾恍然——是姐在云家时的弟弟吧,他现在在哪儿。

阿衡说——温家不喜我和他们联系,我只是常常和医院打电话,知道他做了手术,去年病愈出了院。

小虾迷迷糊糊,装老成——那很好,很好。

他看得阿衡眼中的难过,却不知道说些什么,那很好,却终究不知道哪里好。

虽然那人病愈了,却是再也见不到的最亲的陌生人。

这代价,何其大。

小虾小心翼翼地看阿衡脸色,阿衡却笑了——唉,天下当姐姐的心都是如此,总是希望你们好,时时刻刻因为你们年幼几岁而揪心,恨不得替你们快些长大。

小虾看她眼中有泪光,哈哈干笑——姐,他一定是想你的,跟我一样,我懂他。

他拍胸脯,说我懂他。

阿衡拍拍他的肩,不说什么,笑着拉他的手,朝紫竹院走去。

紫竹院,据传有五十万余株竹,大半深紫枝干,小桥流觞,高雅而有风格,极容易让人想起竹林七贤的文名雅事,虽然,二者没有丝毫联系。

小虾说,姐,你知不知道,紫竹院有一个传说。

阿衡抚摸着竹子长细的枝干,凉淡而光滑,耳边臆想出管箫之音,靡靡而温柔,歪头,问他——什么传说。

小虾神秘兮兮——传说两个人手牵手走过这里的,不管是不是情侣,这辈子,都必然陌路。

阿衡呵呵笑,不以为然。

身后,却突兀地传来了声响——你最好相信。

阿衡转身,公园的长凳上,坐着一个穿长风衣的男子,二十七八岁的模样,面目周正。

阿衡望着他,是十分眼熟的人,却一时想不起。

那人微笑,从风衣口袋掏出一副金丝眼镜,戴上,看着她,点头示意。

阿衡的目光变得有些戒备。

这个人,是林若梅身边的秘书,被称作小陈的男子。

而言希,每次见到他,都会非常不安。阿衡,直觉,这人同言希当年的事一定有些关联。

林若梅,两年前已被陆流取代,陆氏的天下早已只姓陆。至于,温家,参股其中,却不知占了几分斤两。

她礼貌地向他打了招呼——陈秘书,如果方便,我想同您聊一聊。

陈秘书轻轻点了头,说温小姐,叫我小陈就行了。

阿衡微笑——您的名字?

小陈愣了愣,摇头——我没有名字,我从小,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,只知道自己是个陈姓,后来,被陆家收养,一直被人喊做小陈的。

阿衡不可思议,这个世界,怎么还有人没有名字。

那么,户口上……

他笑——户口上,是陆少小时候随口起的名字,他们从不喊的。

阿衡略缓了脸色,说小陈先生,抱歉,今天我想向你问些……

小陈手支下巴,轻声呢喃——让我猜一猜……言少当年的事,对不对?

阿衡点头。

他点了一支烟,夹在食指中指之间,中规中矩的清秀中,隐约有一种致命的妩媚。

属于男儿,却是其他男人所不能有的所谓天成。

他开了口——首先,我必须向温小姐澄清两点。第一,言少当年被侮辱的事与我毫无干系,你不用费心想着用手边的糖葫芦砸死我;第二,我不是林若梅的人,一直不是。

阿衡蹙眉——那你,是陆流的人?

小陈微笑,或者,可以说是陆家的。

如果,你同……那件事无关,言希看到你表情会那么……难看。

好吧,这件事,说起来,话有些长,我需要组织一下语言。

他眸子迷茫,望向远处,手中的烟头闪着橘色的星点,指间青白,是苍颓的色。

在脆冷的空气中,他呼出一口气。

这件事,我竟是不知道要从何讲起的。

——十岁的时候,那天我更过了十岁的生日,因为答对了几道智力题,被陆家从孤儿院领走。起初以为会有个完整的家的,可是,可事实上,却是……一直被当做棋子训练的。你知道什么是棋子吧,就是那种平时是助力关键时刻可以舍弃的人……我被送到最好的商业学校学习,一起的,是很多同龄的孩子,他们和我的存在,仅仅是为了陆家的独孙,也就是陆流。他需要一副坚硬的棋盘,事实上,很多时候,这比一颗坚硬的心都重要……

小陈顿了一下,是笑了的。他的声音很轻,带着追忆,又似乎愉悦。

——而我,因为成绩优秀,提前被派到陆流的身边提点他平常的学习生活。我比他大七岁,他一次同我见面,看我很久,才笑着摸我的脸说——原来是真人啊。

陆流,小时候,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孩子,嗯,感觉同……温小姐你有些像,长得又白,像个小玉人,常常被长辈笑称‘陆小菩萨’。我暗中观察他,你知道,或许很多小说中都有过的,我来到他的身边并不单纯。我要向陆老报告他的一举一动,我要防止他变得只晓得这世界的明媚,甚至,同一个人过分亲密。

可他,会一直看着我,可怜巴巴地说,哥哥,让我再和言希玩一小会儿吧,我们打过了怪兽,就写作业。

那时,我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言希的名字。

阿衡听着听着,忽然笑了,亮着眼睛,轻轻问他——言希,他小时候,同现在一样尖锐吗?

小陈摆手,陷入回忆的深思。不不不,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。

我从没见过……那么爱笑的孩子。脸上有着婴儿肥,留着娃娃头,眼睛很大很大,小嘴能笑成个心形。每次见到他时,总是穿着一双猪头拖鞋啪啪地跑着,嘴上还吊着一袋牛奶,跟在陆流身后,边跑边咕咚。

他同陆流一起长大,两个人,关系一直很好。啊,有个词,形影不离,常常是能在他们身上印证的。

我时常见他们一起坐在地毯上玩变形金刚,拿着游戏手柄,杀着小人,却又不知觉对着小脑袋睡得很香很香。

啊,对了,言希小时候睡觉还有吮吸大拇指的毛病,大概是,他从很小就没有母亲的缘故。

我看着他们,总是觉得很安静,似乎最后一丝能抓住的温暖。

于是,我选择了沉默,不再向陆老积极汇报,只是适时地教陆流一些商业技巧,带他去吃我小时候吃过的最廉价却实在美味的食物,告诉他这个世界多么温柔。庆幸,陆流朝着我期待的方向发展着,亲密的伙伴,柔软的内心,可是,这已然不是陆老所能容忍的范围。

他勃然大怒,要收回我所拥有的一切,包括一个可以为人,伴在这个给了我名字的孩子身边的身份。

陆流哭着求他,说以后再也不敢了,爷爷不要赶哥哥走,我以后再也不敢了。自那时起,陆流变了很多……有自制力,有忍耐力,虽然面目温和,却不爱说话了。他越来越依赖我,却和言希渐行渐远。

而言希,言希那段时间,上了初二,却开始叛逆,留长发,扎小辫子,抱着画夹,跑到各种地方,画不同的事物,美丽的肮脏的,只要他看到的。

他画过路边摊上银色的手链,画过雨后的黄昏,临摹过蒙娜丽莎,也画过肮脏的墙壁,为了一块面包打架的野狗,甚至,在阴暗的上演着vanGogh的电影院中性交的男女。

你无法想象,那个孩子,瘦弱纤细的孩子,穿着彩虹色的毛衣,穿梭了多少弄堂和肮脏粗暴的地方。

他似乎在追寻着什么,我不懂,陆流也不懂。而温少辛少,他们同言希陆流的交集中,甚至不知道有小陈这么个人。

言希不再爱笑,时常跑到我和陆流一起去过的那些东西,回来,很认真地告诉我们——我吃过你们吃的东西了,太甜,太酸,太苦,不好吃,真的。

陆流看着他,总是无意味地泛笑,是年少气盛,对言希的孩子气包容,或者忍耐了的。

他常常对我说,哥哥,言希还是太小,是不是。

他急于宣召他的长大,宁可教我怎样吃一顿繁复华丽的欧式大餐,喝完红酒,彼此取暖也不愿再暴露弱小,抱着我哇哇大哭。

那阵子,紫竹院有一个传说,说关系很好的两个人,一起走过竹林,会天各一方。言希那么不屑,拉着陆流的手,跑过每一根竹子,然后,大笑。

而我,一直看着他们,看着他们恢复了幼时的天真笑颜,心中隐约嫉妒。

我无法明了自己想起什么,可是,每个人,总有一些东西一些人,不能分享。

陆流却偷偷对我说,哥哥,我不同你一起走那个竹林,我们一定不走。

然后,我知道,我和他,在彼此的心中,留下了无法取代。

而一九九七年,不知道你是否从新闻中听说,首都南端曾经出现,一件爆炸案,是过年时,在酒吧室内放烟花引起的,死了整整三十三人。

阿衡怔怔,努力回想,是记起了这桩惨案的,熊熊烈焰,吞噬爆裂,肆意的蔓延,无穷无尽的熔烤,惨烈的哭喊,当年,她是看到了的,一张张在报纸中放大的悲惨。

小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,疲惫地望着天空——当时,我,陆流,言希都在。我和言希喝多了酒,看着场内的烟花,前一刻还觉得很美,可是,下一秒,却听到惨烈的哭喊,伴随着风蔓延。

他说,陆流,只能选择一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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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衡怔怔,眼角不断掉眼泪,看着他,是不敢置信的,心痛到了绞烈,终于,疯了一般,把他打翻在地。

她不断哭泣,哑着声,大吼——你们怎么可以,怎么可以这样轻易,就放弃他!

小陈眼神麻木,擦掉嘴角的血渍——我抓住了陆流的手,只想着活下去,陆流对我说,不要回头,不要回头。

可是,我回头了,言希的眼中有泪水,他跌在地上,那么瘦小,是仰望着快融化的招牌,拼命向外爬的。

绝望的,绝望的,绝望的。

他说,我无法解脱,几乎每一日都是噩梦,陆流无法面对言希,借着出国留学的理由,去了维也纳。

阿衡说,上帝怜惜,我的言先生还活着。

她放了手,冷冷俯视了那个男子,擦干眼中的泪水——你们,将永久地遭受着良心的谴责。

她借了行人的手机,笑着说,言希啊,我迷路了。

然后,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的言先生,抬头,竹叶飘落,酒酿的香,飘远。

仔细想了想,一九九七年,香港回归了,举国欢腾,在在长大了一些,已能添食半碗,学校派她第一次到市里参加数学竞赛,她运气好,拿了第一名。

掰着指,数了许多,可是,似乎,事事桩桩,都与她的言先生毫无关系的。

她知道有那样一个人间炼狱,却不知道有那样一个涅槃的男人。

他满头大汗,在竹林四处张望,漫天的竹色明紫,声声的阿衡。

是急匆匆赶来的,阿衡的喊声,断断续续,空旷,沙沙的竹声,淹没。

她听着,缓缓地闭眼,流了泪。

他是寻到了她的,长长地呼气,扶着竹,笑了——喂,笨蛋,我来接你回家。

她却走到他的面前,狠狠地拥抱,长久地,跌跌撞撞,纳入曾经没有彼此的彼此。

他手足无措,像个孩子,轻轻拍她的背——乖,没事儿哈,我来了,没事了。

她颤声,压抑,低声哭泣——我甚至找不出理由在1997年告诉他们,他们抛弃的那个少年,也会在2003年,是另一个人的心头肉!他们甚至以不知道为理由险些践踏了别人的珍宝!

言希愣了,看她,许久许久,是确认,她眼中的悲伤和痛意是到了骨子里的,是无法再深刻的。

他几乎一瞬间,就懂得了她说的什么。

他说,宝宝,我不用他们救,我很厉害的,真的,我可厉害了,我自己爬了出来,我不用任何人救。

他不断重复,我不用任何人救。

她却拉着他的手,说,我们一起走,走过这个诅咒。

漫天的紫气温柔,是哀伤的魔力。

她说,言希,我们一起走。

他却苍白了脸色,看着她,甩了手,往后退。

阿衡哽咽,言希,求求你,跟我一起。

言希却不断地退缩,是哀求了的神色,他流着眼泪,看着她,说不行。

阿衡向前,握住他的手,指着自己——没有分离,没有陌路,什么都没有。

言希的眸中,是无法抑制的悲伤和恐惧。

长长的径,是望向了竹林深处的,她牵着他的手,微凉的指温,漫爬过生命的惨烈和尊严,是坚持的彼此守护的信念,再也无法极致的言希和阿衡。

时年二零零三,他们相识五年。

跨越了命运的腐朽,他获得了新生,如释重负了,狠狠地抱着她,嚎啕大哭起来。是诉尽了所有被抛弃被不公对待被划烂心脏的委屈的。

那个女子,轻轻开口——除了白骨黄土,我守你百岁无忧。

她已,不能回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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